●徐家庄四周高楼林立。
按照往常,王斌会在晚上8点左右出现在徐家庄村口。那是村子最热闹的时候,下班的人从地铁口、公交站陆续涌进,沿街的餐馆开始忙起来,路边的蒸锅冒着热气。王斌和人群一起进村,点上一碗汤面或是一份盖饭,穿过街道,回到出租屋。
房间不足20平,每月400块,用隔板隔出来。窗子毫无用处,不面向户外,阳光进不来,隔音效果还差,关上窗,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是一清二楚。刚来的时候王斌总失眠,但迫于经济压力,只能适应。村子里,面条9块钱一碗,外面12块起步,村子里理发20块钱,外面要翻倍。
●LED灯牌
●冬至那天,下班回来的人在餐馆排队买饺子。
●傍晚,沿街店面的灯光照亮整个城中村。
2023年末最后一周,王斌回村已是晚上11点。年终考核,他下班后留在公司考试,综合成绩的最后两名会被末位淘汰。王斌心里没底,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复盘。
他是一家科技公司的网络管理员,今年26岁,毕业于甘肃天水一所普通院校的计算机专业。在老家,他在社保局找过一份月薪1500的临时工作,每天整理档案,还要打扫卫生,几个月后,工资反而降了200多。于是他来西安找工作,朋友介绍他住在徐家庄,投简历的同时,他在村子附近找了家餐馆做临时工,兜兜转转三个月,才找到这份工作。
很多同事是西安本地人,刚上班时问他住哪,他直接说徐家庄。同事的反应让他心里别扭——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住?之后再有人问起住所,王斌会说一个徐家庄附近小区的名字。
●清晨,清洁工结束工作买早餐准备回出租屋。
●村子里的废品回收站。
●楼房之间狭窄的过道。
王斌记得第一次进村还会迷路,楼间距很小,街道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电线和招租广告,转几圈从哪个口出就不知道了。公司距离村子10多公里,地铁三号线坐到尽头,再步行近20分钟到公司,每天上班单程就要一小时。8点半上班,迟到三次要罚钱。在没有阳光的室内,时间的概念是减弱的,白天当黑天过,王斌担心迟到,每天要定两个闹铃。
周末同事要找他,王斌就提前约在附近小区的正门,他从另一个门进去,再假装从小区出来,在正门口会合。如果有人想去家里看一看,他就用家里太乱或者父母来了不方便的话术推掉,“保留自己的那份虚荣心和尊严。”
●左:白天,住在徐家庄的人在外工作打拼,街道上显得冷清。右:电线杆上晾晒的风干鸡。
●垃圾站旁卖菜的商贩。
村子里,年轻人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交流,王斌住的这一层有20多户,邻居是个女孩,住了两年多,他至今也不知道对方做什么工作,在走廊遇见打招呼,说有需要帮忙可以叫他,女孩只回复了“不用谢谢”,匆匆进屋关上门。“都挺冷漠的,也是在保护自己。”王斌说。
在村里住了三年,他想过很多次搬家,最冷最热的时候,都有搬走的冲动。夏天房间里不通风,空调也不好用,“像一个蒸屉能达到40多度”。工作日只忍一宿,到了周末,白天在屋里呆不住,王斌就去地铁站,找一条线路坐个来回,或者去商场、书店蹭空调。
到了冬天,没有暖气,房东送给他一个前租客留下的“小太阳”。村子里是工业用电,电费高,为了省电,王斌平日不怎么开,最冷的时候就穿着外套睡觉,睡觉前开两个小时,早上五六点钟冻醒。
●出租屋不到20平,床上摆满生活用品。喜欢写书法,消磨在出租屋里无聊的时间。
公司附近的房子,即便合租一个卧室就要1000多,王斌说,“没到不得不搬走的地步,就在这窝着。”他现在月工资8000,虽然在同学中水平还算不错,但王斌依然觉得很有压力。
这种压力来自于生活的各个片段。来西安三年,王斌谈过两个女朋友,来过村里吃饭,但没进过房间,相处不久就问他什么时候买房买车,对方态度明确,知道他没有太多积蓄,便提出让家里付首付。王斌说不出买房的具体时间,感情也因此画上句号。
平日里,王斌生活简单,无聊的时候就写毛笔字,很少买衣服,牛仔裤穿破了就去裁缝店补。买换季的衣服,就在公寓旁边的大卖场随便挑一件,够穿就行。去年过生日,他自己去海底捞吃了一顿200多的套餐,是三年里吃得最贵的一次。
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,他也想过商量房子的事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父母在老家县城收入不高,上大学的时候,王斌就勤工俭学,去江苏流水线上打工。但相比学费,买房的钱对他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,“靠自己也拿不出首付,一时半会儿买不上房,心理落差感挺大的。”
●夜晚,徐家庄周边的居民楼灯火通明。
●天台上晾晒的衣服。
●周末,喜欢站在天台上,放空自己。
●城中村裁缝店门口的情侣。
王斌现在担心裁员,最近几个同事因为不涨工资离职了,也有同事被开,老板的理由是“沟通能力不好”。他对未来没有长远的规划,只想守住这份工作。老家的房子,买一套大概要40万,王斌打算再攒点钱,凑够首付回老家买房。
在徐家庄生活的白领,多是“双非”院校毕业生,在过去几年里,承受着不同程度的经济压力。收入与生活成本之间的差距让他们感到焦虑。
●在徐家庄找房子的情侣。
工作了一年,刘凯似乎看见了自己在职场里的天花板。他在一家电子科技公司做工程师,每月8000块钱工资。刚进企业时,刘凯就知道自己和211、985同事的差距,自己要先去基层磨练,而他们入职后会直接搞研发。
他没有告诉周边人自己住在徐家庄,去年三月他从杭州辞职来到西安。2021年,刘凯校招到杭州一家风力发电的国企,做售后工程师,每月7000工资,公司安排宿舍,起初在他看来,是一份待遇好且安稳的工作。
去海边和山上维护设备很辛苦,山下往山上送饭也要一个小时,每次吃的都是凉饭。工作的三个季度考核,刘凯都拿了A,领导也说看好他,但最后因为晋升名额变少,没轮上。“晋升的路很艰辛,想上一个台阶可能要5年左右。”后来刘凯想清楚了,以自己的工资和条件,作为外地人很难在杭州立足,迟早要走。
●徐家庄公寓楼旁,随处可见LED招牌。
●深夜在巷子里探路的年轻人。
刘凯选择了离河南老家较近的西安工作。圈子里说“IT员工第一站是徐家庄”,他就到这租了一个开间,每个月800块,好在有独立卫生间,比租普通小区便宜一半。刘凯坚持不在没有必要的东西上多花一分钱,他觉得外面的房价高得离谱,每个月在住房的花销要是超过工资10%,压力就会很大。他如今在网络公司做开发工程师,朝九晚六,半小时通勤。
工资高了1000,但整体福利待遇没有在杭州时好。刘凯给自己三年的时间,如果工资能翻倍,就考虑在西安买房定居,如果不能就回河南老家考公。
●出租屋中狭窄的空间里只能摆放一张床。
早晨8点,当徐家庄里多数上班族匆匆离开村子时,张雯雯却刚刚结束自己的工作。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,她一脸疲惫,没顾得上吃早饭,直接回公寓休息。
张雯雯是一名视频审核员,负责各平台短视频审核,一天看7000多条,鼠标不断往下滑,翻页,再翻页,张雯雯觉得自己像机器人,每天重复相同的动作,月工资5000。
她是陕西渭南人,今年26岁,毕业后和大学同学在徐家庄租了间30多平的房子,月租550,两人平摊。张雯雯尝试过很多工作,电话销售、市场调研,多数是打电话推销或联系客户的活儿,每天要打100多个电话,她不善言语,一天工作下来连话都不想说。
●傍晚,人们陆续回到徐家庄,街道两侧的小吃摊开始营业。
●巷子里的理发店。
2022年8月,张雯雯入职了现在的公司。在她看来,视频审核不需要社交,薪资也比之前高了。按公司规定的条数,张雯雯计算过一页20条,要一分钟内看完。夏天的时候天气热,张雯雯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,“特别困,要等到八点下班,还要一直看视频”。逐渐上手后,有时看累了,张雯雯会看一些娱乐搞笑视频排解机械式的工作,“麻木了就无所谓了。”
公司原先离徐家庄不远,坐公交车只需半小时。空余的时间,她喜欢一个人去书店,或和室友去看场电影。但公司搬到了更远的地方,单程通勤要一个半小时,慢一点将近两小时,地铁倒公交,再步行——早上7点出门,晚上快10点钟才到家。也是从那时,上班制度改成了4天白班,然后连着24小时的“大班”,再上4天晚班。疲惫的时候,张雯雯回家后连衣服都不想脱,直接睡觉。
●拿着吊瓶的租户站在水果摊前买水果。
●街道上的年轻人。
身体随着经常熬夜开始吃不消,脸上长痘,失眠,每天昏昏沉沉,张雯雯给自己准备了很多保健品、维C泡腾片,图个心里安慰。去年6月,她因为长时间不按时吃饭,急性胃炎发作,在医院住了5天。
室友在徐家庄附近工作,做前台,工资不高,但上班时间规律,周末双休。张雯雯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和室友说上话了。她也想过搬走,觉得住在这里像个旅馆,光睡个觉,没有任何生活可言。但她也担心工作变动,“万一哪天离职了又得搬,暂时先这么着”。
●在街道旁买晚饭。
嘴里经常念叨“不想干了,感觉明年就要离职了”,但张雯雯目前还不敢辞职。换一份工作需要重新考虑通勤、工资,她无法不考虑自己所需要的安全感,“只能撑一撑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夜晚十点,徐家庄从喧闹中渐渐平静,商铺也陆续拉上卷帘门。休息了一天的张雯雯走出公寓幽暗的走廊,去街上买了晚饭,这也是一天里她吃的第一顿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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