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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女孩们没有自己的房间,一些关于女性特有的隐私、秘密全部袒露在外,没人告诉她们应该得到怎样的尊重。离开家庭后,她们在出租房里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,获得自由的同时,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东西,在这里一点点浮现。
01
在家中流浪
杨楠家的客厅有两张沙发,贴着墙呈“L”型摆放,她和姐姐一回家就睡在这里。一张是深灰色的布沙发,自杨楠记事起就在了,已经变得相当老旧,又窄又硬,睡在上面翻身都困难。另一张深红色沙发是姑姑搬新家时淘汰掉的,看上去又宽又软,但沙发垫之间有凹陷,难以托住身体,睡在上面腰是悬空的。
两姐妹都喜欢睡那张深灰色的老沙发,如果她们都在家,就会商量着一人睡一天。
这是爷爷生前单位给分的房子,70平米,大门还是老式的铁皮门,进门后是又短又窄的玄关。房子有两室一厅,父母住一间,奶奶住一间。剩给她们的只有客厅。
很小的时候,杨楠和父母、姐姐住在一间小平房里。青海全省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,冬天很冷,那时杨楠生了一场病,父母便带着姐妹俩挤进了奶奶这套更具现代化的房子里。因为年龄小还能和父母、奶奶睡一间房,等她们上了大学,寒暑假回来只能睡在客厅。
在平房前合影
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,在武汉读研的杨楠无法返校,她在家里的沙发上睡了近一年的时间。
睡沙发是件繁琐且辛苦的事。临睡前,杨楠要把沙发上的垫子先撤掉,铺上床单,摆放好枕头和被子,第二天早上再把它们收拾起来,把垫子铺回去。沙发只在晚上才是属于她的床,白天要恢复它坐的功能,不能影响一家人的正常使用。
每天醒来杨楠都腰酸背痛,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,她不知道这是身体的适应还是麻木。
客厅是个没有隐私的空间。有时杨楠早上还没醒,来看望奶奶的姑姑、大伯和表哥就已经进了门。看到她还躺在沙发上,没有人会回避,他们指责杨楠说:“还占着沙发,不像个样子。”杨楠羞恼中带着一丝不知所措,不自觉地用被子紧紧裹着身体。
她没办法对亲戚们发脾气,只能默默忍受。姑姑将姐妹俩视作母亲家里的入侵者,侵占着她母亲的地盘,总刻意挑她们的刺。有一次,杨楠曾因为将热水壶的盖子正扣在桌面上而挨了姑姑一耳光。
在这间熙熙攘攘的70平小屋里,杨楠觉得自己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,始终没有自己的位置。
24岁的金鱼辞职后回家备考研究生。她家在东北农村,和父母住在一间大炕房里,一开门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览无遗。这样的炕房奶奶有一间,叔叔也有一间。没有多余的,她只能和父母共住。
中学时期金鱼一直住校,这次回来考研才第一次长时间住在家。恍然意识到,原来家里一直没有属于她的单独空间。
24岁还和父母挤在一间房,吃饭、学习、睡觉都在这里,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父母的视线之下。这一度让她感到压抑。父亲有时凑上来询问她在学什么,即便不懂也会督促她两句。她在书桌上看书,看电视的父亲把声音开到极大,母亲则不带耳机刷短视频。
有一次她抱怨父母吵到她学习,父母却反过来批评她学习不专注。久而久之书桌的用途也不再纯粹,上面摆满了金鱼母亲的化妆品和杂物。
父母也很难理解金鱼想要独处的心情。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,金鱼永远有一根弦是紧绷着的。母亲总是在她面前念叨“人是群居动物”,并鼓励她多出去参加活动。情绪宣泄在母亲这里是不被允许的,“有什么可哭的,多大了还哭?”就像紧箍咒套在她的脑袋上。
长久下来,金鱼产生焦虑情绪,甚至心脏狂跳、手脚发麻、喘不过气。
逃到奶奶的屋子里睡,情况也并不会好转多少。奶奶的年纪大了,“还不如死了”这样的话总被她挂在嘴边,老人家夜里睡觉常起夜,金鱼总被吵醒。被子是她把自己与家人隔绝开的唯一手段。等到父母都睡着了,她用被子蒙住自己,躲在里面用手机追星、看小说、看动漫。这样的自由时刻显得弥足珍贵。
金鱼知道家里经济条件有限,还是试图向父母提出过对于个人空间的需求。母亲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的愧疚与辛苦,“都怪我们,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没忙活出属于你的一间房。”这也让她深感罪过。母亲也向她承诺过,等建新房子的时候一定为她留出一间。
她对此不敢抱有过高的期望,“家里不富裕,爸妈又心疼修房子的钱,理智上我也挺心疼我父母的,但情感上我又不甘心,好像谁也没有错。”
02
没有秘密的童年
拥有自己的一间房,就拥有了自己塑造自己的权力。一道门隔开整个世界,在里面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。
作家弗吉尼亚·伍尔夫在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里提到:“物质对于创作力的重要性,归根结底不是物质本身在起作用,而是物质能给予一定程度的心智自由。”
女孩们的独立方式,从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开始。对于中国一些女孩们来说,这是个甜蜜的梦。
杨楠从小到大都没有把自己的朋友带回家过。她和姐姐在家里的狼狈和困窘,如同掩藏在校服外套下低廉陈旧的衣物,羞于让朋友们知道。
母亲还在家中时,杨楠和姐姐一个和父母睡一间房,一个和奶奶睡一间房。这样的平衡在母亲离开后被打破。父亲是包工程的,但在杨楠的印象里,他好像没怎么赚到过钱,反而一直靠母亲和妻子为他垫资,杨楠小学时父亲就欠了十余万外债。
他常常半夜才回家,一回家夫妻两人总在吵架。在杨楠上初一的某天晚上,母亲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家,再也没回来过。
母亲离开后如何分房成了问题。处在青春期的年龄,杨楠和姐姐意识到再和父亲同房可能会造成的尴尬,最终决定一齐挤在奶奶的房间。
在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上挤下三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杨楠和姐姐想办法用木板、凳子和海绵垫简单地搭起来了一张小床,后来奶奶给她们换上了更平整的木板和亲戚淘汰下来的沙发垫,杨楠和姐姐其中一个睡在这里。
屋里没地方写作业,那一方搭出来的小床被当作书桌。将凳子挪到两边,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可以放腿,这样能解决腿麻的问题。
奶奶生活勤俭,会尽力节约每一度电。杨楠近视后,爸爸买回来一盏台灯,到了天黑奶奶只准许开这盏灯。昏暗狭小的空间里,姐妹俩挤在一起做作业,除了偶尔交流题目再没有别的声音。许多个夜晚就在这种压抑的沉寂中过去。
即便将她和姐姐从小养育到大,奶奶也会用“收容”二字形容对她们的照料。更小一点的时候,奶奶甚至会指着街上的乞丐来警告姐妹俩:“你看到街上的乞丐了吗,我不开心就把你们赶出去,你们就会和他们一个样子,你们爸爸是不管你们的。”
大伯的儿子来家里,想要看电视或者吃什么都是可以的,她和姐姐想干什么都不行。她不敢争论,毕竟奶奶为了她们一家已经付出很多。
19岁的康苒今年终于在客厅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小隔间。隔间是从客厅分出来的,父亲凭借自己装修工的手艺,做了一扇连着书柜的透明玻璃门。这是父亲新盖的三层自建房,一楼作为店面租了出去,三楼搬进陌生的租客。
二楼仅有的一间房是父母住的,她只好住在客厅隔断。
这对她来说已经十分不易。康苒刚记事时家里住的是砖瓦房,共两间,父母一间,两个哥哥一间,康苒睡在大厅正对着院门的木板床上。6岁这年,父亲带着家人回到老家赣州,搬进新的自建房,她依然没有自己的房间,只能和父母一起睡在主卧。
小时候住的砖瓦房
没有独属自己的空间作为庇护,她的爱好总被轻易扼杀。小学、初中的时候她喜欢上做手工,父母看到她买回来的材料和工具,认为这是浪费钱的事情。时常有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,高中时她收藏很久的一箱剪纸材料,被父母无故扔掉。
慢慢地,这些爱好逐渐枯萎。
直到上大学,她第一次在宿舍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。她置办了各式各样的收纳盒,自己搭了一些置物架,贴上了精致漂亮的贴纸,摆上喜欢的杯子。她发现自己有一点囤积的癖好,会将自己感兴趣的各种牛奶、咖啡等饮料买回来,整整齐齐、满满当当地排列在桌子上。
这种报复性的囤积,让她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。
现在假期住在家中客厅的玻璃门隔间里,隐私还是无法完全得到保障。她是学护理专业的,父亲认为这个专业不必用电脑,没有为她置办。康苒靠着在网上兼职写文稿赚钱,最终给自己买了台电脑。目前兼职还在继续,为了避免被父母发现,夜里她躲在被子里写,这样电脑屏幕的光就不会从玻璃门透出去。
她期待未来能脱离父母管制,到远一点的地方工作,租一个面积稍大的房子独自生活。
03
在自己房间里,重建自我
去年,27岁的杨楠研究生毕业后来到深圳工作,住进了单位租金低廉的人才房。这是个30平的单间,一进门靠右就是灶台,卫生间和阳台在左侧,再往里走就是卧室。房间的前主人在墙上打满了膨胀螺丝,也许是有孩子的家庭,满墙都是画。
她第一次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,只要想到这30平米属于她一个人,就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。来到这的第一天,她到处走走看看,脑袋里想象着每一个角落可以放什么。
刚毕业的她没钱请工人修整房间,决定自己动手。她把墙上膨胀的螺丝一个个拔出来,挤补墙膏,打磨并刷漆。还买了乳胶漆,把墙面重新刷了一遍,用电钻组装各种柜子,用胶枪给洗漱台补缝。除了空调、床和油烟机的安装,屋子里的所有装饰都是她自己按照个人习惯和喜好修整的。
正式住进来,她享受着独自生活的自由。有时她会在房间里喝酒、唱歌,也可以半夜去楼下散步。她还养了一只小猫,它很依赖她,常常依偎在她脚边,陪伴她度过了去年深圳的冬天。
杨楠平时很怕黑,自己睡觉时必须开着灯。有一次去姐姐家,她发现姐姐家装的是声控灯,只有发出声音的时候灯才会亮。对此杨楠反而更为担忧,想到睡着后灯就会熄灭,自己又身处黑暗里,她会因此浸润在焦虑情绪中。
怕黑这个习惯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,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不敢关灯睡觉,她认为别人是不会理解的。现在住着属于自己的房间,她终于可以整晚开着灯安睡,也不用向任何人解释什么。
工作后杨楠回家的次数变少,不过有了稳定的收入,她开始补贴家里。奶奶和爸爸身上都有慢性疾病,杨楠承担其中大部分医疗费,工资不够用,她就将公积金提出来打给爸爸。
她对奶奶和爸爸的回馈,关心之余也是一种自我证明,没有被寄予期望的她,现在同样能够帮忙分担家庭压力。
杨楠和姐姐曾思考过自身的成长经历,给各自带来怎样的影响。母亲早早离家出走,寄居在奶奶家时常要面对亲戚的冷眼,父亲对她们缺少关心。杨楠从小内心就有种不安全感,或许是出于一种生存本能,她的性格倾向于讨好他人。
大学期间,无论是出去拿快递还是买东西,杨楠都会习惯性问室友是否有需要。如果不问,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被问多了,室友反而会告诉杨楠,真没有必要这样客气。
姐姐与她相反,同样的成长环境塑造出姐姐反叛的性格。有一次奶奶摔伤,杨楠和姐姐回到家24小时贴身照料,排便也是两人轮番负责。奶奶将她们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,而她女儿却(杨楠姑姑)不用做这样的事。
杨楠的姐姐感到不公,读研后,即使是假期姐姐也不再回家。
她无法像姐姐那样强硬。有段时间她一直思考自己性格软弱的成因,和姐姐频繁地交流,还试图从心理书籍中寻求帮助。长时间沉浸在过去的经历和情绪中,她倍感疲惫,后来她不想再把很多复杂的问题归咎于原生家庭。
生活逼着人走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,也就没必要再一味地舔舐过去的伤口。不完满的原生家庭也许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页,属于她自己的部分才刚刚打开。
如今,她为能在深圳这个大都市拥有自己的房间而开心。在这里,她可以安静地看书、思考,缺失的东西正一点点寻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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