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年前,还是个初中生的我,抱着欣赏文学名著的心态,翻开了贾平凹的《废都》。这本书给我当时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,虽然我已经不记得这本书的情节,但我仍然能记得书里男主角和女伴在屋子里追求生命大和谐,因为过于激烈而把沙发顶到了房门上,然后把墙上的字画震下来的画面。
随着年岁渐长,在互联网摸爬滚打多时的我,对这方面内容的承受阈值已经提高了不少,回看这段情节,也顶多感慨一下闷骚文人果然是个准确的形容。
但我没想到的是,仿佛有某种特别的缘分作祟,当初由贾平凹给我带来的,已经逐渐被记忆尘封的震撼,在看了他的女儿贾浅浅所写的《黄瓜,不仅仅是吃的》之后,又再一次复现了。
文人作家的生活,平日里与老百姓就是两条平行线——尤其是诗人,他们的作品基本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,毕竟提起现代诗歌,大家的普遍想法基本都是“看不懂”。
然而,当贾浅浅这个有着高校教授、名门之后等标签的诗人进入大众视野时,不免就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,就像每年诺奖得主的书都会有一波大卖一样,“权威”的大作长什么样,吃瓜群众当然想见识见识。
只不过,与大家最初所设想的“高山流水,阳春白雪”不同,贾浅浅的诗有不少都像上文的“黄瓜”一样,极为“下里巴人”,引起了不少网友的质疑。
不是说人类的情欲难登大雅之堂——实际上,性与死亡永远是人类艺术的母题。可诗人更愿意去表达的,往往并不只停留在情欲的表层,像海子的《生殖》中,就有过“血液的红马本像水/流过石榴和子宫”这样的句子,对生命的延续全无祝福之意。
可在贾浅浅的那些关于“性”的诗歌中,对“性”描写有些过于直白,很难让人看出作者自身的加工痕迹。
甚至有些作品中,对“性”的描写已经到了相当露骨的程度,且其措辞中还带有一些对他人的凝视与冒犯。
对于广大网友来说,这些作品与他们所认知的“诗歌”有着相当的差异,与其说它们是诗歌,倒不如说它们像黄段子。
除了对“性”的描写外,网友们对贾浅浅作品的质疑,还集中在其作品里大量使用的“屎尿屁”元素上。而且,比起露骨的“性”描写,贾浅浅的这部分创作似乎更让人感到不适。
虽说诗歌并不是普罗大众日常中所使用的表达方式,但大家也基本知道,诗歌这种形式,是为了描绘某种意境、情绪与思考,比如我之前的文章中提到过的,曼德尔施塔姆的《列宁格勒》中的一句——“人死了,热沙冷却,昨日的太阳被黑色的担架抬走。”
可在贾浅浅的诗歌中,大家很难去触碰到她所想要表达的意境与情绪,并非说这些诗歌太深奥,而是说它们都有些太直接,直接得让人不愿意去触碰她所描述的画面——比如下方这首《真香啊》。
对于很多网友来说,她的诗违背了他们对于文字魅力的理解,也违背了他们所认知的“诗词之美”。
如果贾浅浅是个普通人,这些诗歌只是她自娱自乐,倒也无伤大雅——普通人闲来无事写上几首歪诗,反而有几分野趣。但当她的那些作品真的被放在文学评论的尺度下,被许多专家所褒扬,甚至被树为“干净自然,朴素灵动”的诗歌典范,推到所有大众面前时,就有些欠妥当了。
好在,互联网是个娱乐至上的环境,大家生气了不仅仅是会骂,还会玩梗。像我们站最近为各大游戏评论区贡献了个以“你说得对”开头的定番一样,贾浅浅所带来的这些不妥当,很快就在广大网友的恶搞二创中被消解。
在抖音上,贾浅浅相关的新闻评论已经超过了60万,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网友仿造贾浅浅的风格进行诗词创作的评论。某种程度上,我们应该感谢贾浅浅的诗,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一场整个互联网一同参与的狂欢闹剧——这般“诗坛”盛况,中文互联网起码有十年没有见过了。
客观来说,贾浅浅在那部分作品中所使用的那些表达技巧,确实是非常容易就能被利用的,既然她想“大巧若拙”,那我们只需要做到真的“拙”就好了。于是,许多平日里觉得诗歌离自己甚是遥远的朋友,在拜读过贾浅浅的作品后,迅速掌握了通往“高雅”的法门。
而像《雪天》中的那种平白直叙,直抒胸臆的风格,也很快就出现了仿写的网友。虽然这位网友在最后的“意象”选用上,比起原诗还差点意思,但论起还原度和创意,这首诗也算是一首“佳作”。
在一个群体中流行的大创作活动,总是能够给看客们带来诸多的惊喜。有些时候他们的作品未必有多么吸引人,但你启发我,我启发你,彼此借鉴,共同努力的情景,足以令人会心一笑。围绕“季节”“拉屎”这个题目,你能看到这些进行着二创的网友们,像是在写连续剧一样,不断推出将尴尬情节深化的作品,“纸张”“汗”与“排泄物”的存在矛盾,在他们的作品里反复拉扯,最后还落于一个诚恳劝诫上,我愿称其为现代版的《警世通言》。
不过,贾浅浅的作品纵然令人惊奇,但所值得吐槽的地方终归有限,如果来来去去都是厕所梗和“屎尿屁”,便不那么有趣了。所以,很快此前的一些“网红诗人”也被拖下水,成了这次二创的快乐组成部分。
民国时期有位军阀,名叫张宗昌,这位大帅平生有一大爱好,就是写诗。他的诗自带一种由傻大憨粗的大白话流水账所构建的喜剧效果,在奇葩程度上与贾浅浅可谓伯仲之间。比如下面这首《大明湖》,结尾那句“一戳一蹦跶”堪称神来之笔,“笑果”十足,如果张先生生在当今这个时代,当可进德云社与老郭论高低。
此外,近些年来颇为流行的“废话文学”,其实在这位百年前的“大诗人”笔下,就已经有相当程度的呈现,果然人类的本质,终究还是离不开复读机。
这种有着卓越喜剧效果的“张氏废话诗”,在这次贾浅浅事件提供的素材即将被消耗殆尽时,为网友们迅速补足了二创的可选形式,面面俱到地讲废话的诗歌,于贾浅浅诗歌下方的评论区复兴。
随着大家的创作越来越多,网友们的创造力,也在不断地讨论中发展并进步,甚至到最后,你能看到一些已经超脱于纯粹胡闹的作品,真的有几分“大文豪”的味道。
平心而论,这场闹剧的本质,其实是一次突如其来的,双方都没有准备好的,象牙塔内外语言系统的碰撞。
现代诗歌早已是个文学精英自娱自乐的圈子,与大众所能理解的“诗意”,相去甚远。
我们印象里的诗歌,是唐代的“我本楚狂人”,是宋代的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,是元代的“古道西风瘦马”,是近代的“轻轻的我走了,正如我轻轻的来”。
可现代诗歌并非如此,在诗人们认为传统的表达已经被消耗殆尽时,他们选择了抛弃传统的意象,去探索“语言的边界”,做最先锋、最实验性的创作,这不是坏事,诗人的本质是狂徒,这是属于他们的浪漫。
只不过,伴随着现代诗歌越来越先锋,它自然也像许多现代艺术中的画作一样,与不在他们语言系统内的大众割席。
贾浅浅在这次事件中是个虚假的偶像,纵然网友对其百般揶揄,但他们所讥讽的,其实与真实的她并不完全一致。在她那些不写“屎尿屁”与情欲的作品里,有着众多更符合我们以为的“现代诗”形象的作品——不明觉厉的文字堆砌。
传统教育的阅读理解在这些不明觉厉的文字堆砌中,完全不起作用。因为,他们早已用不知多少次语言迭代,构建起了一道语言的高墙,他们所使用的辞藻,与其在常识中指涉的事物,说不定是天差地别的。
故而,当贾浅浅因为被贴上“高级文人”的标签而被推到风口浪尖时,不求甚解的大众只能以“屎尿屁”和“黄瓜”来对其表达质疑,对一边倒的舆论感到疑惑的网友,在阅读了她的其他作品后,难以破解的语言密码,使得默不作声成为无奈的正确选择,因为没有进入到他们的语言系统中的看客,根本无从分辨贾浅浅的正经诗歌的好坏。
老百姓看不懂阳春白雪,但老百姓喜欢看仙子摔倒地上狗啃泥,所以十全老人乾隆老爷子会变成我们口中“臭诗篓子”的段子,十几年前的“梨花体”,也掀起过与今日贾浅浅事件如出一辙的狂潮。
这并非在指责大众是庸俗的——正相反,我们必须接受大众是庸俗的,否则就是在跟自己较劲儿。
可庸俗不是罪恶。再庸俗的人,只要他没有完全麻木,面对文字中涌动的情感与烈火,都一样会感到动容。否则王计兵的诗《赶时间的人》,不至于在这次事件中被屡屡提及,共同的体验与共同的情感,一样是可以塑造出大众能够理解的诗意。
诗意在娱乐化的大潮下凋零固然是个值得警醒的现象,可坐进小楼成一统的诗人们,可能也应该借此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天上飘太久了。
权威与大众的对立是件非常反智的事情,但如果不去正视这种割裂,下一次这类象牙塔内外的文化交流,还是一样会以大众“圈地自萌”式的自娱自乐收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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