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浊世细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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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职校同学,都在忙着升学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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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考分流,是中国学生升学路径上的一块磐石,普通高中和中职院校分做两边。职中生后来都去工厂了么?现实并不是。许多中职院校的学生,仍旧试图升学来修正自己的人生路径。在教育资源丰富、信息便利的一线城市,家境不错的职中生升学更是一种普遍现象。

林音(化名)出生于上海郊区,如今就读于一所985高校。她在一次调研作业中,重访了进入职业中学的同学,她发现绝大多数上职中的小学及初中同学都突破了政策壁垒,实现了学历跨越。而户口不在上海的外地学生,则相对没那么幸运,他们要为这条升学路付出更大的代价。


01
升学潮席卷中专


九年前,我和一群小学同学过完生日,我坐在车里,李非站在车外的台阶上,我向他告别,他点点头。这个寻常的日子,是我们命运的一次分野。

小升初后,尽管我们都留在上海郊区的小镇上,彼此却再没见过面。我偶尔得知他的近况,是通过QQ空间和一些闲言碎语。后来,我考上了一所市重点高中,他升入了本地一所区职校。

读高二时,我无意中看见李非发在QQ空间的一张图片,那是一摞雅思讲义。他在为留学做准备,这令我很惊讶。

曾几何时,我的初中班主任训诫大家时,常把“再不努力就等着去读区职校吧”、“读区职校你就完了”两句话挂在嘴边。这所区职校主要以数控、机电、汽车维修等工科专业的职业培训为主,收入的学生往往是中考排名靠后的人。我和大多数人一样,以为进入中专就意味着“没有前途了”。

准备留学的职中生李非,和后来我所在的985高校同学并无二致。甚至,他在这件事上出发更早。李非是我那些去上职中同学的一个缩影。

在我的QQ列表中,李非和其他升入职中的同学长期被我遗忘,学校和轨迹的分异,让我们渐渐少了联络。多年后我却发现老同学们进入中专后,依然试图改变命运轨迹。多数的城市职校生不甘困于职业教育的分流,他们希望通过升学再次进入普通教育的主流。

另一位进入中专的同学沈诗悦,在升学之路上选择了三校生高考。三校生是指职高生、中专生和技校生,三校生高考是上海普通高校面向应届三校生的文化考试,为职中生提供了一条直通大专和本科的道路。

2021年,李非所在的区职校中专毕业生共有411人,390人参加了升学考试,其中360人升入大专,5人升入本科,总体升学率达到88.8%。

在这所区职校从教26年,何怡亲眼见证了升学浪潮在这所职业学校的兴起。明显的变化发生在7年前,她越来越能感受到学生的焦虑。每一届学生进来,都提出相似的问题:“老师,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补课了?我觉得现在的学历还不够。”

 
区职校教室里的同学

中职生提升学历的愿景,与就业去向的收窄不无关系。曾经职业院校的学生凭借一身技术就能走天下,如今愿意接收他们的企业却越来越少。负责区职校学生就业的徐老师说,在区职校的校园招聘会上,参加过技能大赛或是平时专业优异的学生,往往能被外资企业一眼相中,但这样的本土企业几乎没有。

李非的职校同学赵雨风从很早开始忧虑自己的职业前景。升入中专时,身为国企高级技术人才的父亲曾告诉他,其所在的国企招人时,面对一位职校毕业的高级技工,和另一位没有工作经验的名校大学生,选择了后者。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之下,赵雨风的升学愿望愈加强烈,他想升得越高越好。

每年全国有将近50%的初中生,无法被普通高中录取,在中考后被分流到职业院校,从此告别主流的升学路径。在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,中职生二次翻盘的几率往往更大,高校资源和政策优势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升学通道。

上海的教育体系可以给中专生两次升学机会:一次是3月的专科自招考试,主要考察技能知识,难度低;一次是5月的三校生高考,主要考察语文、数学、英语等文化课,难度高。

在升学的高墙面前,为了一纸更被社会认可的文凭,曾经分流的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,再次碰头。


02
更难的备考路


李非早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,便以航校为目标。原本,航校的预录取通知书已经发到他手中,只是最终还是没能入学——他纹了纹身,体检不合格。

被迫升入区职校后,他觉得这辈子一眼能望到头了:中专混三年,大专混四年,然后,依靠父母的关系找一份工作。

入学前,职校新生需要先选择专业,15岁左右的他们其实对专业知之甚少。李非以为网页设计是个艺术类专业,不需要学习数学。入学之后他傻眼了。编程课不仅要学数学知识,还需要英语基础。

在专业里迷茫打转的李非,不再关心升学规则和考试名次。他机械地遵守着规律的日程表,每天早上7点准时走进教室,下午4点准时离校,其余时间都用来聊天、打游戏。至于计算机作业,用U盘拷贝同学的,再稍微修改一下就好。

赵雨风是李非经常求助的对象。他说话不多,身材高瘦,头总是往左偏。当其他人都在课上玩手机、睡觉、偷吃零食时,赵雨风总是很安静地听课。

上进的赵雨风并不知道,一道天然屏障早已堵在他的上升通道上——户口。赵雨风的父亲是位高级技工,当年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来上海工作。小学四年级时,他随父亲到上海读书。读到初三,他因外地户籍被划入由随迁子女组成的班级。

他至今记得,物理老师讲解试卷时,告诉他们最后几道题比较难,不要求学习,并特意补充了一句:“我对另外两个本地班的同学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赵雨风却并不相信她能一视同仁。

根据《上海市居住证管理办法》,由于父亲的居住证积分没满120分,赵雨风作为随迁子女无法参与上海中考,只能借用中考试卷参加中职校招生入学考试。直达本科的中本贯通,也因为户口问题,没有资格报考。

面对中考政策树立的壁垒,学生与家长结成联盟,竭力争取博弈空间。通过钻研升学途径以及就业趋势,掌握更多信息的家庭往往更能洞悉游戏规则。

区职校的文化课只有语文、数学、英语,因为中职学考只设这三门。只有通过学考,中专生才能毕业。初入中专的赵雨风并不知道学考的存在,更没听过三校生高考。他买了高中的教辅材料,报了针对高中生的补课班,竭力把中专过成高中,却没有针对学考和三校生高考进行训练。

在信息战中落后一步的赵雨风,最终将迎来一环接一环的失落。

 
上海中专学考的研讨卷提供了公式

在我初中班主任的描述里,区职校总是跟“暴力”、“混乱”、“无纪律”等词汇联系在一起。实际上,区职校散漫的学习氛围才是最致命的。

赵雨风很清楚这种感受。在全班42个人中,他的排名一直处在前三,他常常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,当别人聊天、玩游戏时,他总是忙着做卷子。久而久之,做不出题、得不到解答的学习变得越来越枯燥。有同学再叫他玩游戏,他就会附和,以此来对抗学习带来的挫败感。

沈诗悦则在抵御蚕食的过程中,遭受了孤立。入学军训时,沈诗悦按照规定没带手机,到了学校她才知道,没带手机的只有她一个人。有两个女生刻意将此事散播,污蔑她会偷偷跟老师告状。开学后,两人继续在班群中公开排挤她,甚至以暴力相威胁。

沈诗悦选择默默承受这一切。自从父母离异后,她跟了母亲,父亲很少再过问母女俩的生活。母亲靠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庭,她不想把事情闹大,让母亲担心。

进入中专,对沈诗悦来说是个意外。在她就读的初中,超过一半的学生会升入市重点高中。她平时的成绩本有希望冲刺市重点,初二下学期,她的成绩迅速下滑,她认为父母离异对她造成了一定影响。

填报高考志愿的失误,进一步将她推入区职校。她没有填写保底的志愿学校,志愿表上最后一个学校的分数线又突然上涨。她最终以半分之差滑档。

自从与中专生的身份绑定,沈诗悦时常能感受到异样的眼光。她到乡下参加喜宴,有亲戚问她“是不是不读书了,要出去工作了?”她放学等车时,路过的陌生人会轻声咕哝,“那个区职校的”。

面对这种刻板印象,沈诗悦觉得自己无力改变。入学不久,她就和母亲摸清了升学路径,早早开始筹备三校生高考。

与沈诗悦不同,李非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。他天生擅长社交,刚入学就认识了班里所有人。他的交友标准很简单,看别人对他好不好。这种“江湖气息”让他在区职校如鱼得水。

中专二年级时,李非被招进学生会的对外联络部。短短一学期内,他通过各种活动履历和人际网络,迅速建立起威望,最终被选为新的学生会主席,这是他在区职校最开心的一件事。

角色转变后,李非被置于新的困境。同学叫他打游戏时,他在监考;他叫同学打游戏时,同学不愿玩了。从前他是抽烟被制止的人,现在他是去制止别人抽烟的人。同学们开始在背地里暗骂他“官僚主义”。

李非渐渐意识到,不能被职校的环境同化,要改变境遇只能走升学这条路。


03
以家庭为后盾的博弈


在本地一座购物商场的五、六层楼,玻璃窗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补课机构广告,阳光照进来时会先被削去几层亮度。我高中三年的周末就在那里度过,最终如愿考入一所985高校。这些遍地开花的专业培训机构,是无数考生升学路上的坚实后盾,也包括期望奋起直追的中专生们。

区职校不允许学生周中在外补课,沈诗悦只能利用周末时间外出。每个周末,她要在早晨5:30起床,乘1个小时地铁赶到补课机构,补到晚上19:00再乘地铁回家。

三校生高考的难度和题目都以高考为参照,而区职校是一所中等职业学校,学生平时所学的课程与高中有很大差别。补课作业的英语词汇是升阶的高中英语,而区职校教的是职业英语;语文试卷的文字题占比大幅提高;数学的压轴题从简单的数列求和,变成了两圆相交的代数问题。对高中生来说,补课是为了修补知识薄弱点,对沈诗悦来说是重头学习新知识。

沈诗悦不敢再像初三那样熬夜玩手机、第二天在课上补觉,升学的目标时刻敲打着她。更何况,补课机构三万多元的费用,是年收入只有十万的母亲咬牙掏出来的。

 
补课机构的教学

相比之下,李非根本无需担心补课费用。他的父亲是企业高管,家庭年收入达上百万,这样的条件,足以支撑他开展一个更大胆的升学计划——出国留学。

二年级暑假,李非和赵雨风作为区职校优秀学生代表,被派往英国一所大学游学,这趟行程对李非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旁听课程时,他发现学生都很积极地发言、讨论,师生关系平等得就像朋友。走在英国城市的街道上,当地人神情放松,全然没有学习或工作后的疲惫。这种无处不在的气氛吸引了他,出国留学的愿望悄然而生。

制定好留学计划后,每周五下午,李非会赶到徐家汇,连补两天半的课。如果周末遇到学生会活动,他只能等活动结束后再赶回补课机构。两头奔忙中,他累病了。

即使躺在床上,李非也没放下学习。他的英语水平基础薄弱,需要靠更多的努力来填补差距。连考3次成绩都没有达到申请标准,考第4次时,他和考官之间竖起了一面透明隔板——用来防止新冠肺炎病毒传染。

疫情之下,沈诗悦也从线下转到线上补课。她所在的补课机构让学生自行打印和批改考卷,令她对自己的水平不明就里。唯一一次线上考试,她的名次不太理想,考了补课班第14名。“当时压力非常大,很不甘心,经常骂自己,为什么这个都不会做,骂完就哭。”

用不到一年的时间,系统性摄入三校生高考知识,对中专生来说并非易事。补课班里,越来越多的同学放弃了三校生高考,选择了更加简单的专科自招考试。

面对三校生高考开放本科专业的高校不多,沈诗悦填报的大学又只开放三个专业。但她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,如果不是凭借上海户口,她连参加三校生高考的资格都没有。

2020年5月30日,沈诗悦参加三校生高考当天,看见考点外只有家长,这是场没有社会来送考的考试。

考试总分为300分,沈诗悦考了270多分,在全市排名中靠前,最终被上海一所大学的本科录取。得知成绩后,她有过一瞬间的狂喜,随后是慢慢涌来的平静。她觉得这本就是自己应得的,若不是当年中考的半分之差,如今,也不会兜这么大的圈子。

李非则在第4次考试中取得了符合申请标准的语言成绩,被一所英国大学录取。最近,他正考虑定居英国,“国内竞争太激烈,我在英国可能会发展得更好。”

作为一个曾经在中考分水岭上幸运突围的人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不曾想起我这些老同学。等到我再留意到他们时,他们已经靠努力越过了壁垒。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初中生活也并不轻松,数学、物理跟不上节奏,解题总是很慢,经常陷入自我怀疑。最后的中考成绩几乎是靠每晚只睡四五个小时拼出来的,但我依然没有进入心仪的高中。

李非说,他以前看到高中校服会自卑,而我看到心仪高中的校服也是如此。现在回想,其实人总是要落伍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钟要走。

当年游学快结束时,李非曾和赵雨风坐在餐厅里聊起前途,赵雨风告诉他,想出国读书。“那好啊,我也出国,我们一起搭个伴。” 李非说。

一年后,李非实现了当初的梦想,赵雨风却回到了合肥老家。他参加了大专自招考试,被安徽职业技术学院录取。李非告诉我,赵雨风是因为成绩不好被父亲送回了合肥。赵雨风的班主任告诉我,他是班级里唯一一个通过专科自招考试考上公办大专的人。

我把两个不同的回答摆在赵雨风面前,他却说“和钱有关”,家里出了变故。再者,三校生高考的模拟卷做下来太不顺手,他害怕落榜,没有报名。其实他并不想离开上海,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近十年,所有的青春记忆都在这里,但现实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利。

 
赵雨风拍摄的毕业典礼图片

我本以为谈话就此结束,直到核对细节时,我发现赵雨风根本无法参加三校生高考。市政策规定,已经通过专科自招被录取的三校生,无法参加三校生高考。即使他未被公办大专录取,也不可能考取本科,因为身为随迁子女的三校生,仅可参加三校生高考的专科层次录取。

赵雨风因为没有报名,错过了得知真相的机会。一直以来,他虽然知道自己头顶有天花板,但并不知道天花板是什么。我把政策规定告诉他后,他回复我:过去的都过去了,还是活好当下重要。

赵雨风仍然没有放弃努力,他正在筹备大三下学期的专升本考试。这一次,他不会再莽撞地往前冲了,开始懂得掌握规则的必要性。如果考试通过,他还需要再读两年本科,为了改写命运,他认为值得一试。

已经迈入大学的沈诗悦,也没有放松下来。大三的每个晚上,她都在思考毕业后的出路,想到睡不着觉。

去年暑假,她通过亲戚在商场里找到一份实习,帮忙理账。作为没有初级会计资格证的实习生,没人愿意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她。她提升文凭,不是为了找一份无法落实自我价值的工作。

跨过文凭这道坎,还有更多未知的挑战在等着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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